城墙之下，争抢打闹之声依旧不绝于耳。
领过馒头或没有领过馒头的，都挤成堆，有成众的人为此头皮血流，甚至死了人。
官兵们熟视无睹。
城墙内的人都知道，这是一群无法管束的疯子，就这样放着不管，他们也会自行迎来死亡。
此外，他们还是会破坏城内安宁的怪物。
为避免这些怪物彻底发疯，官府以重兵封锁，鼓励地主豪绅们布施，也是安抚这些怪物的表面工作。
政策与规则向来冷血无情。
执政者管理的是一片地方，那必须要以铁石心肠，在少部分人和多数人之间作出取舍。
赵兴隆扭着手中最后一个馒头，愣愣地看着下方，眼神里尽是怜悯和哀伤。
今日之后，他就再也无法前来散馒头了。
他已然做到了自己的极限。
即便如此，他在想的仍旧是，怎么让这些深陷痛苦之人，多活上哪怕一天。这也是他们的愿望。
失败会让人痛苦，因为这会让自身察觉到自己的无能。
赵兴隆热泪盈眶。
“赵老爷！青天大老爷！我给您给跪下了，求求你给口吃的吧……”
忽然，某人似哭天抢地的呐喊声引起赵兴隆的注意。
宁迁随赵兴隆的视线一同望去。
发现稍远离哄抢人群之外，有个断腿的邋遢青壮年，正神色凄惨地朝着赵兴隆跪拜，哭求声未曾间断。
“赵老爷，您发发慈悲！阿母卧病在床，已经三天没吃了，再不进食，她，她就……”
怎么会三天没得吃？这每日都有来过的……
赵兴隆看了那人的断腿，又看了眼下方这些哄抢的人群，疑惑就得到了解答。城外环境已经演变成人性泯灭的丛林法则，身体有所残缺的豺狼不配获得食物。
赵兴隆把手中的最后一个馒头，故意抛向了那个断腿青壮年所在方向。
下落的馒头似乎点燃断腿人的希望之火。
他没有来得及说上感谢，就拄着拐杖踉跄起身，想去接住那个馒头，可还未等他伸出手，腰腹突然承受了一股大力，他被蜂拥而至的“豺狼”撞倒。
他眼睁睁地看着馒头被撕得四分五裂，即使过程中被鲜血染成红色，也会被抢到手的人囫囵吞下。
“唉……”赵兴隆见状，哀伤地摇了摇头。
断腿之人匍匐在地，以哭泣之声抱怨自身的无能，继而用愤恨的眼神，瞪着转身离去的赵兴隆。
布施就此结束，城下的喧闹暂且停止。
灾区群众有的散去，有的还待在城下，等待着明日辰时的到来。
……
断腿男人也撑着拐杖站了起来，一瘸一拐地朝着某个方向离去。
他没法走快，更是凭借心中的担忧才不至于倒下。家里病重的阿母还等着他回去照顾。
重新回到毫无生气的村庄。
本该热闹的村子，现在仅剩他们一家。
村里到处都充斥着腐烂尸体的臭味，不见活物，吃食要么被抢了，要么吃空了，家里更是一干二净。
断腿男人进屋，就能听见卧室里传来的剧烈咳嗽声。
“阿母！阿母！……”他满脸急切地闯进卧室，对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嘘寒问暖。
卧床的中年妇女气息萎靡，面部泛着不健康的红润之色。这种症状，表示病情已然恶化，时日无多。
由于三日未曾进食，导致病情加重。
断腿男人一时间悲从心来，热泪中尽是自责。
他原是村里的孝顺典范。
虽是在其母之后才感染的瘟疫，但他无论如何都不愿看着其母走在他的前面。
所以一切讨来的吃食都是优先提供给他的母亲。
可惜他生来有缺，失去一条腿的人，想要在这灾区获得一份口粮，何其之难。
今日，城门外发生的一幕就是最合适的佐证。
一旦感染疫病，注定会迎来死亡，面临绝境的时候，人与人的应对方式也有所不同。有些感染者不愿承受苦难，自我了断，有些则由于各种原因，选择继续活着。
城门之下的近千灾区群众，就是一群仍旧心怀期望的人。
断腿男人也想过自我了结。
但他做不到抛弃奄奄一息的母亲独自离去，更做不到在不知晓母亲意愿的情况下，替她结束性命。
村里，曾出现过和他相似的情况。
那是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。
孩子的病情率先恶化，寡妇不忍心看着孩子被病痛折磨，就欲和孩子一同结束生命。
奈何寡妇如何做准备，都无法说服自己亲手杀害自己的孩子。最终寡妇向催命鬼祈愿，希望借催命鬼之手，让孩子逃脱病痛的折磨，寡妇则率先一步离开了人世。
咒死自己的亲生母亲。
这也是断腿男人也难以做到的事情。
“良儿，良儿……”
这个时候，卧病在床的中年妇女声音凄惨地呻吟起来，无意识地呼唤着断腿男人的名字。
断腿男人满脸焦急。
“阿母！良儿在的，良儿在的！怎么了……”
“疼……疼啊……”
断腿男人握住他母亲的手，却也无能为力，语气悲惨地说。
“儿子没用，没有替阿母抢到赵老爷的馒头……
“明天！明天儿子再去城头试试，看看能不能向赵老爷要来馒头。等阿母吃了馒头，肯定就不痛了！”
中年妇女似乎听见了儿子的承诺，渐渐地没了声音，仅剩粗糙的呼吸。
断腿男人疲惫地靠在母亲的床边，饥饿与病痛同样折磨着他。
他已经很久没有从赵老爷那里要到馒头了。
最开始的几天，那些人还说得上遵守规矩，但没过几日就变作了凶狠的豺狼。
布施变作“投喂”。
就像是对待一群被剥夺人权的动物。
动物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的。他这种身体有残缺的，自然抢不过那些体态健全的人。
断腿男人没了吃食，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病情加重。
逐渐，他心中积压了怨念。
既然是布施，为什么不倡导秩序？人人有份？
凭什么我要被排除在你的善心之外？
大发善心？还自诩什么大善人？我看，就只是想借此机会旁观“斗兽”的乐子！
天下乌鸦一般黑！官商相互，你们这些人哪会管苦命之人的死活！
你们，迟早要遭天谴！
我恨，我要报仇！反正快死了，大不了……大不了，全都别想好过！
……
“你想要复仇的话，就请解开绳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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